九月的阳光穿过初三（3）班走廊的玻璃窗，在瓷砖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苏小瑾抱着数学练习册走过转角时，桂花香像某种温柔的触手轻轻缠住她的脚踝。这是市立三中独有的金桂，种在操场边的老树每到秋天就变成黄金瀑布，连校服衣褶里都会沾上甜腻的香。
"小瑾，你鞋带开了。"
钟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时，苏小瑾正盯着自己帆布鞋上歪歪扭扭的结。少年弯腰的瞬间，蓝白相间的篮球服领口擦过她深灰色百褶裙的裙摆，带起的气流里混着薄荷味漱口水的清凉。她看见他后颈发际线处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
练习册突然变得沉重，翻到第37页的折痕处藏着秘密——上周月考的立体几何附加题，钟诚用铅笔在空白处画了戴圆框眼镜的兔子。那只兔子耳朵上别着粉红发卡，旁边用极小字迹写着："辅助线应该从E点延伸"。
"明天周末，去图书馆吗？"钟诚首起身，钥匙圈在他修长的指间旋转成银色光轮。苏小瑾注意到他左手小指贴着创可贴，是前天体育课帮她翻墙捡羽毛球时刮伤的。车筐里躺着杯草莓奶盖，塑料杯壁上凝着细密水珠，像少女藏在睫毛后的心事。
正要点头时，楼梯间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陈三斜倚在防火门边，校服袖子卷到肘部，露出青面獠牙的龙形纹身。他指尖的烟头在墙上碾出焦黑痕迹，升起的青烟里，苏小瑾看见他冲自己咧开嘴，被烟渍染黄的牙齿间漏出含糊的冷笑。
老式居民楼六层的出租屋里，雨水正顺着霉变的墙纸蜿蜒而下。苏小瑾蹲在锈迹斑斑的水池前，校服衬衫袖口沾着漂白水渍。母亲上夜班前留下的字条被水汽洇湿，钢笔字在便利店收银条背面晕染成蓝灰色云团。
敲门声响起时，铁门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苏小瑾踮脚从猫眼望去，楼道感应灯忽明忽暗间，她看见陈三手臂上的青龙在昏暗光线里蠕动。门缝刚开半掌宽，带着酒气的阴影便挤了进来。
"陪哥聊聊天，你男朋友不会知道的。"陈三的拇指擦过她锁骨处的校徽，金属徽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苏小瑾后退时撞到双层床的铁架，上铺垂落的蚊帐扫过脸颊，带着樟脑丸的苦涩。
当灼热的烟头按上手腕时，疼痛像电流般窜上太阳穴。陈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视频里是上周三放学后的操场角落——钟诚帮她擦去嘴角的冰淇淋渍时，他们的影子在夕阳里短暂重叠。
"不要！"苏小瑾的尖叫被雷声吞没。陈三扯开她第二颗纽扣的瞬间，门板轰然倒塌的巨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枭。钟诚的书包带还挂在肩上，草莓奶盖在水泥地上绽开血色花瓣，自行车钥匙深深卡在锁孔里，像枚银色的十字架。
污水横流的巷弄深处，铁皮风铃在穿堂风里发出呜咽。苏小瑾蜷缩在馊水桶后的阴影里，看着钟诚的白球鞋在泥浆里打滑。陈三的跟班举起钢管时，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的那个傍晚——钟诚用树枝驱赶追咬她的流浪狗，羽绒服里的棉絮在冷风中飞舞，像只炸毛的刺猬。
"公安局是我家开的！"陈三抹着鼻血狂笑，钢管砸在钟诚肩胛骨上的闷响让苏小瑾胃部抽搐。她颤抖的手指摸到校裤口袋里的水果刀，刀柄上还沾着午休时削铅笔留下的木屑。
钟诚咳出的血沫溅在她鞋面上时，白洁老师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回响："遇到危险要跑，保护好自己最重要。"可当她看见少年被踩住的手指骨节泛白，巷口面包车的远光灯刺破雨幕，喉咙里的尖叫突然凝结成冰。
"我跟你走......"风铃的脆响混着警笛声，苏小瑾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钟诚染血的手指勾住她断裂的发卡。面包车启动时，后视镜里映出白洁老师骑着电动车冲进巷口的剪影，车筐里的作业本在风中翻飞如白鸽。
晨光穿透教导处磨砂玻璃时，白洁手中的红笔在作文本上洇出朱砂痣般的痕迹。苏小瑾站在办公桌旁，袖口随着翻书动作下滑，露出一截青紫交叠的手腕。白洁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圈淤痕的形状，与她支教时在苗寨见过的银镯一模一样。
"《我的理想》写得很好。"白洁的指尖划过作文末尾的句号，突然触到纸张夹层异样的硬度。泛黄的验孕单像片枯叶飘落，被窗缝漏进的风卷到"优秀教师"奖杯旁，阳性栏的红戳刺得人眼眶生疼。
空气凝成透明的琥珀。走廊传来早读课的《出师表》朗诵声，诸葛亮"临表涕零"的悲音撞在隔音玻璃上。苏小瑾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进校服格纹："上周体育课......从双杠摔......"
白洁突然起身锁门，金属碰撞声惊飞窗外灰鸽。她扯开左肩衬衫，露出锁骨下方蜿蜒的疤痕，像条暗红色蜈蚣："十年前支教，有个女孩被村霸欺负，我替她挡了砍柴刀。"手指抚过小瑾高领毛衣边缘，"现在轮到你了。"
手机在抽屉里疯狂震动，陈三父亲的声音穿透木质隔板："白老师，令尊的退休金审批最近卡在教育局了......"白洁抓起巧克力塞进小瑾颤抖的唇间，甜腻的可可脂混着泪水滑入喉咙。玻璃窗映出校长室场景——镶着金牙的男人正把茅台酒往档案袋里塞，校长秃顶渗出的汗珠在吊灯下闪着油光。
消毒水气味在鼻腔凝成尖刺。苏小瑾蜷缩在妇科诊室塑料椅上，盯着安全出口指示灯幽幽的绿光。白洁的羊绒大衣裹着她单薄身躯，衣领还残留着办公室盆栽的绿萝清香。
"流产证明开好就安分点。"陈三的声音贴着门缝渗入，他指尖敲击金属门框的节奏，像极了那晚出租屋水管漏水的滴答声。诊室挂钟指向三点十五分，秒针划过钟诚送她的兔子手表同款图案。
突然爆发的撞击声如惊雷炸响。钟诚撞开消防栓玻璃罩冲进来，U盘挂绳缠着染血的绷带："云端备份发到省教育厅邮箱了！"陈三的跟班抡起候诊椅砸来时，白洁突然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那道从后腰蔓延至肋骨的烧伤疤痕，在冷光灯下宛如涅槃的凤凰。
"2015年化工厂火灾，我背出六个学生。"她迎着钢管不退反进，当年火场里爆裂的玻璃声与此刻诊室器皿破碎声重叠。苏小瑾被钟诚推进安全通道前最后回眸，看见白洁抓起生理盐水瓶砸向监控摄像头，飞溅的玻璃碴在空气里划出银色抛物线。
负三层停车场弥漫着机油与血腥味。钟诚的校服外套浸透冷汗，他按亮手机电筒照向通风管道时，苏小瑾看见他锁骨处结痂的咬痕——正是陈三那晚撕咬的位置。远处传来白洁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脆响，节奏里混着变调的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暮色中的奶茶店氤氲着蒸汽，钟诚把草莓奶盖推过去时，杯壁上的水珠沿着桌缝流成蜿蜒的小溪。苏小瑾发间的桂花香己淡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医院消毒皂的苦涩。她腕间的红绳铃铛轻响，与屋檐下的玻璃风铃合奏。
"姑姑家在昆明，听说西季都有花。"她搅动奶茶的吸管弯成问号形状。钟诚突然抓住她缩回的手，掌心的茧子着烟头烫伤的疤痕："我报了地质大学的预科班，以后......"后半句被进店顾客的风铃声切碎。
白洁在角落批改的作文本上，泪渍晕开了"理想"二字。苏小瑾的《我的理想》结尾写着："想当法医，让不会说话的证据开口。"此刻添了行新鲜墨迹："白老师批注：记得买防割手套。"
当两个孩子在暮色中相拥时，晚风掀起白洁的围巾，露出颈间新添的抓痕。她给消防员男友王申的短信界面，背景是两人在废墟前的合影——彼时他头盔的探照灯照亮她手中抢救出的学生日记。火锅店定位地址旁飘着卡通云朵："多买两盒鸭血，给你补补铁。"
消防车鸣笛划破夜空时，苏小瑾的火车正驶过跨江大桥。她摸出书包夹层的铁盒，里面藏着钟诚被抓落的纽扣、白洁给的巧克力锡纸，还有沾血的U盘。对岸霓虹灯牌亮起"未成年保护中心"的蓝光，映得江面星火点点，像极了那晚洒落的草莓奶盖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