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章:金蝉脱壳,推窗见雪,最是凡人求长生
凉王薨了。
这两个字,像是一阵夹着冰碴子的风,一夜之间,吹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先是震惊,而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京城的这出大戏,锣鼓喧天时无人叫好,曲终人散后,却引来满城看客,对着一座空台,唏嘘不己。
乾清宫内,灯火未熄。
大朔天子没有坐在那张龙椅上,而是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天边那抹即将亮起的鱼肚白。
太监总管躬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以亲王之礼,厚葬。谥号……就定一个‘忠武’吧。”
“奴才遵旨。”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他一人。他伸出手,看着掌心那几道深邃的纹路,仿佛能看到那个在北凉风雪里长大的儿子,倔强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这至高无上的权力,终究是一件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冷龙袍。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口气,带着如释重负,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
天牢,第九层。
这里比人心更暗。
当狱卒将“凉王薨逝”的消息,当作一件天大的奇闻说给那个角落里的废太子听时。
被铁链锁住手脚,形同枯槁的林天,先是愣住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狱卒,仿佛要将他看穿。
“你说什么?”
“殿……罪臣林天,凉王殿下他……昨夜饮酒过量,心疾突发,薨了。”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随即,一阵低沉的笑声,从林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像是夜枭在磨爪子。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死了?他死了!”
林天猛地挣扎起来,铁链被他撞得哗哗作响,回荡在阴森的牢狱里,令人毛骨悚然。
“好!死得好!!”
他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污垢,状若疯魔。
“林安……你赢了又如何?你坐不上那张椅子!你跟我一样,都是父皇的弃子!哈哈哈哈……”
狱卒吓得连连后退,看着这个彻底疯了的废太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皇家的兄弟,原来,是这么个亲近法。
……
镇国大将军府。
苏烈一身布衣,正在院中,用一柄木刀,演练着最基础的劈、砍、刺。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刀,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悄无声息。
管家将消息带到时,他刚好收刀而立。
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一片树叶,悠悠落下。
苏烈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长久地凝视着皇宫的方向。
许久,他才长叹一声。
那一声叹息,仿佛叹尽了这满城的风雨,与一位将星的陨落。
“去,在城西的卧龙山,寻一处风水最好的地。”
他转过身,对管家吩咐道。
“要背山面水,要冬暖夏凉。他……在北凉,待得太苦了。”
说完,他将那柄练了半辈子的木刀,轻轻靠在了墙角。
今日,不宜练刀。
……
云州,天剑阁。
山巅云雾缭绕,如在仙境。
数千丈的悬崖边,一袭白衣胜雪的苏清雪,正在练剑。
她手中的剑,名曰“听潮”,剑身薄如蝉翼,挥舞间,只有风声,没有剑鸣。
她的剑法,一向如她的人,清冷,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更没有半分心绪的波澜。
可今日,当山下传来那个遥远京城的消息时。
“嗡——”
一声清越的剑鸣,突兀地响起。
苏清雪的剑,失了准头。
那本该贴着青竹削下一片竹叶的剑锋,微微一颤。
“咔嚓。”
一株生长了十数年,碗口粗的青翠竹子,应声而断。
苏清雪持剑而立,看着那半截断竹滚落悬崖,坠入云海,久久未动。
风吹起她的发丝,她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名为“走神”的恍惚。
她与他,素未谋面。
只是在师妹苏婉儿的信中,偶尔读到那个在北凉吃沙子的王爷,那个提剑入京的疯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样的人,不该是那般结局。
天底下,哪有能困住真龙的酒杯?
……
当全城的目光,都聚焦于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国丧”时。
真正的林安,己经走在一条阴暗潮湿的密道里。
这是老玄花了三十年,挖通的另一条路。
一条,不通往权力之巅,而是通往人间烟火的路。
密道的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伪装成山壁的石门。
推开石门。
晨曦的光,温柔地洒了进来,驱散了身后的黑暗与腐朽。
林安站在京城外的一座小山坡上,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灰墙金瓦的巨大城池。
那座城,吞噬了他的童年,埋葬了他的袍泽,也囚禁了他的青春。
此刻,在他眼中,再无半分留恋。
风吹过,衣袂飘飘,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京城的墙,圈得住龙,圈不住想飞的雀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行囊。
几块干硬的饼子,一个盛着清水的黄杨木葫芦,那是老玄给的,带着那个老人身体的余温。
怀里,是一部残缺的《衍天诀》,纸张泛黄,字迹古朴。
还有几样萧文远留下的信物,一块触手生温的黑色木牌,一枚刻着古怪纹路的铁戒。
他辨明了方向。
那个传说中宗门林立,灵气充裕的云州,在东方。
他迈出了脚步。
第一步,踏碎了皇城旧梦。
第二步,踩出了江湖新路。
从此世间,再无大朔七皇子林安,也无镇北逍遥王。
只有一个腰悬木葫芦,心向大道的无名散修。
他的背影,在晨曦中被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消失在通往未知远方的道路尽头。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