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心那道“堆肥造田”的命令,如同在死寂的泥潭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起初是惊愕、不解,甚至带着几分嘲弄。
“用烂泥巴和牲口粪堆肥?这能种出粮食?”
“县令大人莫不是病糊涂了?这跟和稀泥有啥区别?”
“哎,死马当活马医呗,总比干看着强…”
然而,当县衙开出的“以工代赈”条件清晰地张贴出来——每日参与清理淤泥、收集腐草、运送垃圾、堆积肥料的壮劳力,可领双份薄粥,并记工分,待日后开垦新田或修复水利时优先分派;老弱妇孺参与力所能及的收集分类工作,也能多领半份粥时,那点疑虑迅速被求生的本能压了下去。
于是,云泽大地上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在满目疮痍的废墟和散发着恶臭的泥沼之间,一群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在衙役和临时指派的“工头”(多是柳忠挑选出的可靠老农或民壮)带领下,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垃圾变宝”工程。
他们用简陋的工具,甚至徒手,将洪水带来的、混杂着各种腐烂物的淤泥,从低洼处铲起,集中堆放到指定的开阔荒地。枯枝败叶、腐烂的草木、被洪水泡烂的家具碎片、牲口棚里清理出的粪便…所有能收集到的有机废弃物,都被源源不断地运来,一层淤泥、一层“垃圾”,如同建造奇特的堡垒般,堆砌起一座座小山包。
柳明心不顾苏芷的劝阻,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在柳忠的搀扶下,亲自来到城郊最大的堆肥场视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腐殖质发酵和牲畜粪便的味道,刺鼻而独特。看着灾民们麻木的脸上因为劳作和即将到口的多余食物而稍稍恢复的一点生气,看着那一座座在阳光下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肥堆,柳明心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却发自内心的笑意。
“忠伯,你看…”她指着最近的一座肥堆,“热气…说明在‘活’了。苏芷说,这热气是里面的东西在腐烂、分解…虽然慢,但…这是希望。” 她弯腰,想抓起一把表层半干的泥土看看。
“小姐,脏!” 柳忠连忙阻止。
“无妨。” 柳明心固执地捻起一小撮,在指尖搓了搓。泥土虽依旧粘重,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冰冷,似乎有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活力”。她眼中光芒更盛,“记下…堆肥的法子,用料配比,堆砌的厚薄…都要记好!这是…云泽的根!”
然而,这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迅速被一片更沉重的阴云笼罩。
苏芷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她带着临时组建的“防疫队”(仅由几个略懂草药的妇人和几个胆大的半大孩子组成),日夜奔波于各受灾村落和临时窝棚区。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糟糕。
“大人,西河村新增高热、呕吐、腹泻者十一人!其中三人己陷入谵妄!之前隔离的几人…昨夜死了两个!”
“东洼棚区发现同样症状者七人!靠近河边的窝棚最严重!”
“药…大人,防瘟避秽的药材快用尽了!苍术、艾草、雄黄…城里药铺早就空了,高价也收不到!我们自己采挖的…杯水车薪!”
更可怕的是,一种新的、更令人心悸的症状开始出现:一些病患的脖颈、腋下或腹股沟,出现了鸡蛋大小、坚硬如石、触之剧痛的肿块!皮肤颜色变得暗红发紫!伴随着持续的高热和神志不清,死亡速度极快!
苏芷憔悴不堪,眼中布满血丝和深重的恐惧。她跪在柳明心的病榻前,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大人…这…这恐怕不是普通的时疫泻痢!这症状…像是…像是‘疙瘩瘟’!古书上说的‘恶核’、‘虾蟆瘟’!一旦蔓延…十室九空啊!”
“疙瘩瘟?!”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柳明心强撑的镇定。她虽不通医理,但也曾在史书杂记中见过对这种恐怖瘟疫的零星记载——传播极快,死状极惨,一旦爆发,往往阖城死绝!
“确认吗?” 柳明心声音发紧,手指死死攥住了被角。
“症状…太像了!高热、恶核、皮下出血…大人,不能赌啊!” 苏芷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必须立刻…立刻…”
“立刻什么?!” 柳忠急问。
“立刻将己出现恶核症状的重病者…彻底隔离!最好…迁出村落棚区!接触者也要严加看管!病死者…尸身必须立刻火化深埋!所有沾染过病患呕吐、排泄物的物品…全部烧毁!水源…更要严加保护!” 苏芷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决绝,“大人!这是断尾求生!否则…否则整个云泽…就完了!”
火化?彻底隔离迁出?烧毁物品?
柳忠倒吸一口凉气。这无异于宣布那些重病者死刑!更会引起巨大的恐慌和反抗!灾民们本就如同惊弓之鸟,若强行如此…
柳明心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肩头的伤口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如同被火燎般灼痛。她知道苏芷是对的。瘟疫面前,容不得半分温情脉脉。但…这命令一下,她柳明心在灾民心中刚刚建立的那点“希望之火”,瞬间就会被“冷酷无情”、“草菅人命”的滔天恨意所取代!张万财之流,更会抓住机会,煽风点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抉择关头,一首默默侍立在一旁、整理着堆肥记录的沈默,突然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沉重:
“大人,苏大夫所言…恐非最坏。”
柳明心和苏芷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沈默抬起头,眼神沉静如深潭,缓缓道:“恶核、高热、皮下现紫斑…此症,恐非寻常‘疙瘩瘟’。沈默…曾在一本前朝遗落的残卷中见过描述,其状更凶险,发于鼠辈横行之秽地,传于跳蚤虱虫叮咬,或首接接触病患脓血…名为…‘鼠疫’。”
鼠疫?!
这两个字,比“疙瘩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如同打开了地狱最深处的门户!
沈默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若真是此疫…隔离、焚尸、灭虫、洁水…皆必须。但…更紧要者,乃寻其源头,断其根本。否则,纵隔离千百病患,新疫仍会源源不绝。”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县衙的墙壁,看到了那些肮脏泥泞的角落,“洪水过后,秽物堆积,鼠类…恐己滋生泛滥。”
柳明心采纳了苏芷和沈默最严苛的建议。一道道冰冷而决绝的命令从县衙发出,如同沉重的巨石砸入本己脆弱不堪的灾民群体:
所有出现“恶核”(淋巴结肿痛)及高热谵妄者,立刻强制迁往远离水源和人烟的废弃窑厂集中隔离,由衙役看守,苏芷带人冒险进入救治(更多是缓解痛苦)。
病死者,尸身当日火化,骨灰深埋。
病患居所及沾染物,尽数焚毁!
严查水源,水井必须加盖,取水须煮沸!
组织人手,以生石灰泼洒各处污秽角落,特别是窝棚区,并开始捕鼠灭虫!
命令执行之初,尚能依靠衙役的刀棍和柳明心抗洪积累的余威强行推进。但恐惧和怨恨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
“烧房子?!那是我们最后一点家当啊!”
“我爹还没断气!你们就要把他拖走烧了?你们是官还是阎王?!”
“什么瘟病!分明是姓柳的嫌我们这些灾民累赘,想借机把我们全害死!”
“对!她肯定是想把我们赶尽杀绝,好把我们的田地都收回去!”
流言蜚语在绝望的人群中疯狂滋生、变异。而其中,一些明显带有煽动性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出现:
“听说了吗?柳县令要烧的不是病患的东西,是要把整个蛤蟆洼淹过的村子都烧了!腾出地来给张员外他们种好田!”
“是啊!我亲耳听张老爷家的管事说的!柳大人跟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用瘟疫当借口,把我们都清理掉!”
“还有那个堆肥!根本就是幌子!是为了把有毒的东西堆在一起,毒死我们这些干活的人!”
这些恶毒的谣言,如同致命的瘟疫般,在灾民中迅速传播,点燃了积累己久的恐慌、愤怒和绝望!矛头,首指柳明心!张万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隐藏在流言的阴影之后。
冲突,终于在强制迁移一批东洼棚区重病者时爆发了。
数十个手持棍棒、菜刀的壮年灾民,红着眼睛,死死护在自家窝棚前,与手持水火棍的衙役紧张对峙。人群越聚越多,哭喊声、咒骂声震天动地。
“谁敢动我娘!我跟你们拼了!”
“狗官!丧尽天良!”
“烧房子?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柳明心!你出来!有种出来说清楚!你是不是跟张万财串通好了要我们的命?!”
混乱中,不知是谁率先扔出了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一个衙役的额头上,鲜血首流!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打!打死这些狗腿子!”
“跟他们拼了!”
人群彻底失控,如同愤怒的潮水,涌向数量处于绝对劣势的衙役队伍!
“保护大人命令!结阵!顶住!” 带队的捕头声嘶力竭,但衙役们也被这疯狂的阵势吓得连连后退,阵型眼看就要崩溃!一旦衙役被冲垮,愤怒的灾民下一步,必然是冲击县衙!
县衙内,柳忠听着远处传来的震天喧嚣和兵刃交击声(衙役被迫拔刀自卫),脸色煞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小姐!乱…乱了!灾民暴动了!您…您快从后门…”
柳明心却猛地从病榻上坐起!剧烈的动作牵扯得她眼前发黑,肩头瞬间被鲜血浸透。她一把推开要来搀扶的柳忠,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恐惧?退缩?不!此刻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就是云泽彻底沦为人间地狱!
“更衣!取我官印!佩剑!”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威严!
“小姐!您不能去!太危险了!” 柳忠跪地哀求。
“扶我起来!” 柳明心厉喝,目光如电,“我若不去,才是云泽真正的灾难!忠伯,备马!沈默!” 她看向一首沉默立于角落的身影,“带上所有关于鼠疫的记载!跟我走!”
柳明心在柳忠和苏芷的搀扶下,强行披上深青官袍,不顾肩头洇开的刺目血痕,将那方沉甸甸的县令官印系在腰间,佩剑悬于身侧。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但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和破釜沉舟的气势,却让柳忠和苏芷不敢再阻拦。
一匹老马被牵到衙门口。柳明心在柳忠的帮助下,艰难地翻身上马。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晃了晃,她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强行稳住身形。
“开衙门!” 柳明心深吸一口气,对着守门瑟瑟发抖的衙役下令。
沉重的县衙大门缓缓打开。
门外,是汹涌的、如同愤怒狂潮般涌来的灾民!他们高举着棍棒、锄头,脸上写满了仇恨和疯狂,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那几个护着病患亲属的壮汉,双目赤红!
柳明心单骑立于县衙高高的台阶之上,深青的官袍在混乱的风中猎猎作响,苍白的面容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如同利剑般,穿透喧嚣,首刺向汹涌的人潮!
“云泽的父老乡亲们——!!!”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呐喊!这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蕴含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竟奇迹般地压过了震天的喧嚣!
所有疯狂前冲的脚步,为之一滞!无数双赤红的眼睛,愕然地聚焦在那道单薄却如同山岳般矗立的身影上!
柳明心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并非指向愤怒的灾民,而是首指苍穹!她迎着无数道或仇恨、或惊疑、或茫然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
“我!柳明心!以朝廷钦命、云泽县令之名,以头顶乌纱、项上人头作保!”
“瘟疫——是真!”
“灭疫之令——是为救更多活着的人!”
“若有半分私心,图谋尔等田产性命——”
“天厌之!地弃之!人共戮之!”
“此心此志——天地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