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河一中教学一楼最西头的男厕所，是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昏暗的光线从高处蒙尘的小窗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斑驳起皮的绿色墙围。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气味——劣质消毒水、陈年尿垢、潮湿霉味，还有烟鬼们偷偷留下的、早己渗进水泥缝的尼古丁焦油味。此刻，这股令人窒息的气味里，又混进了一股新鲜、黏腻、带着腐败甜香的冻梨汁水味。
林小川像一滩烂泥，瘫坐在最里面那个隔间冰冷潮湿的水磨石地面上。后背死死抵着同样冰冷、布满可疑污渍的隔板木门，那根摇摇晃晃、随时会散架的插销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别上了锁扣，仿佛这薄薄的木片能隔绝外面那个充满恶意的世界。
他蜷缩着，双臂死死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呼出的热气喷在手臂上，又被冰冷的布料吸走，徒留一片湿冷的寒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洇湿了棉袄袖子上深蓝色的化纤面料，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泪痕。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丝，咸腥和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刺激着喉咙，让他想呕，却又呕不出来。
太疼了。
左边脸颊像是被烙铁反复灼烧，火辣辣地肿着，清晰地印着五道的指痕，稍微动一下嘴角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李志国那刺耳的辱骂和跟班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像魔音灌耳，反复回响。
“废物！”
“崽种！”
“新鞋？踩成抹布喽！”
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脚下。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毕生勇气般，抬起了头，视线模糊地投向自己的双脚。
右脚，那只崭新的、雪白的回力鞋。就在十几分钟前，它还代表着重点中学的意气风发，代表着他“小川帮”扛把子的可笑幻梦。此刻，鞋面正中，一个巨大、肮脏、边缘带着泥浆、中心乌黑发亮的鞋印，像一块丑陋的烙铁，死死地印在上面！李志国那只破旧肮脏的棉鞋底，用尽全力的踩踏和碾磨，让原本挺括的帆布鞋面彻底塌陷变形，鞋头可怜地瘪了下去，白色的布料被污黑的泥浆浸透，皱巴巴地拧在一起，像一张被揉烂、玷污的白纸。精心刷洗的白边早己面目全非，糊满了黑黄的泥垢。
左脚，则浸泡在另一种屈辱里。那只鞋的鞋底和袜子上，糊满了粘稠、冰凉、散发着腐败甜腻气味的冻梨果肉泥泞。那是李胖的宝贝，被他踩烂后，混合了地上的尘土、雪水和冰碴，此刻像一层冰冷的、肮脏的膏药，紧紧包裹着他的脚心，透骨的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带来生理性的恶心和战栗。鞋帮边缘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黄白色污渍。
一双鞋。
一只被暴力踩踏，尊严粉碎。
一只被污秽浸泡，狼狈不堪。
像极了他此刻的状态。
林小川死死盯着这两只鞋，屈辱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穿。他想嘶吼，想冲出去找李志国拼命，想把那个狞笑的混蛋撕碎！可身体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只有眼泪和身体的颤抖忠实地反应着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
明明考上了重点中学！明明自己那么聪明，是年级前十的学霸！明明有王平在隔壁镇着！明明他刚刚还沉浸在“小川帮”的美梦里，刚刚还因为俄语课上的表现沾沾自喜！
为什么李志国一出现，就像一盆冰水，把他从头浇到脚，把他打回原形？把他重新变成了那个在胡同里被抢走零花钱、被推搡辱骂、只能无助哭泣的懦夫？
“废物……”
李志国轻蔑的唾骂又在耳边炸响。林小川猛地用拳头狠狠砸向冰冷的地面！
咚！
指骨传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口的憋闷和屈辱。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住的嘴唇，在狭窄污秽的隔间里凄厉地回荡。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更深的羞耻感涌了上来。他赶紧再次死死咬住下唇，更用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就能逃避。
门外的世界似乎离他很远。
隐约能听到上课铃声刺耳地响起，走廊里响起学生们奔跑回教室的杂乱脚步声，还有老师模糊的呵斥。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垃圾，躲在这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独自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和刺鼻的气味中缓慢流逝。脸上的似乎更厉害了，火辣辣地疼。脚上的冻梨泥泞开始变得冰冷僵硬，像一层肮脏的壳。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眼眶酸涩的刺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恐惧：李志国会不会还不放过他？明天怎么办？以后在学校怎么抬头？
愤怒：那双新鞋！他爸特意从市里百货大楼买的！他才穿了几天！还有那记耳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羞耻：李胖看到了，那些初一的学生都看到了！他“川哥”的形象彻底崩塌了！以后谁还会服他？他的“小川帮”还没成立就成了笑话！
绝望：重点中学，不是应该不一样吗？为什么还是拳头说了算？为什么他这么没用？
各种念头像疯狂的藤蔓，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能缓解内心的痛苦。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不轻不重、带着某种沉稳节奏的敲门声，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木门板，敲打在林小川紧绷的神经上。
不是李胖那种急吼吼、带着哭腔的拍打。也不是老师那种不耐烦的催促。
这敲门声，带着一种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林小川的身体猛地一僵！
像被电流击中，所有的哭泣、颤抖、自怨自艾瞬间停滞！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变形的脸上，那双被绝望和恐惧淹没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个敲门声……
这个节奏……
隔间门外，一片寂静。
只有那刺鼻的气味，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一秒。
两秒。
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一个低沉、平静、却像磐石般砸进这片污秽和绝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清晰地穿透了木门：
“小川？”
“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