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浓烈的、混合着甜腻焦糊、臭氧和血腥味的空气,凝固在警报红光褪去后的走廊里,粘稠得如同灌满了铅。HP-3000声波治疗仪的嗡鸣彻底停歇,粗大的发射头还残留着一丝高热,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微弱白烟。地面上,那些曾如活物般蔓延的绿色毒雾,如今成一片片暗绿色的、失去光泽的粘稠固体,像冷却的火山熔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余臭。
秦主任瘫坐在墙角,厚重的防化服头盔歪斜着,面罩内壁凝结的水珠混着他失神的眼泪,缓缓滑落。他手里那个象征最终毁灭的红色按钮装置,掉在凝固的绿色残渣里,像一颗被遗弃的毒果。他空洞地望着隔离病房的方向,防护服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哽咽。
老张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声波治疗仪旁,拳头还抵在紧急停止按钮上,骨节处一片青紫。赵猛带来的那个铅盒,盖子敞开着,露出里面那台老旧沉默的录音机和棕褐色的微型磁带,像来自地狱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小王的脸色比身后的墙壁还要惨白,他手中的监测仪器屏幕上,代表着林玥大脑活动的区域,大片大片地覆盖着象征永久性、不可逆损伤的灰色。只有零星几点微弱到几乎忽略不计的绿色光点,如同狂风暴雨后残存的萤火,在死寂的灰烬中徒劳闪烁。旁边,吴小雨的生命体征曲线虽然依旧微弱,却诡异地趋于一种冰冷的平稳,仿佛刚才那场差点毁灭一切的灾难,只是拂过她意识表层的一缕微风。
“脑…脑干反射…消失…皮层活动…静默…”小王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秦主任…林医生她…临床判定…脑死亡…”
“脑死亡”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子弹,击穿了走廊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
老张的身体晃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玥病房的观察窗。
防弹玻璃后面,林玥静静地躺着。束缚带己经被解除,但她的身体依旧维持着一种微微向上弓起的、如同被无形丝线吊起的僵硬姿态。那双曾经盛满温柔与智慧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瞳孔散大,失去了所有焦距,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光晕。两行凝固的、混合着淡金色荧光的粘稠血泪,在她惨白如纸的脸颊上,画出两道刺目而绝望的泪痕。她像一具被精心摆放在祭坛上的、失去了灵魂的人偶。
“呃…”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溺水者最后挣扎的抽气声,从旁边病床上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陈默醒了。
或者说,他的身体,在某种非人的意志驱动下,强行挣脱了昏迷的泥沼。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虚无的灰暗。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被彻底烧灼后的死寂荒原。
他转动眼珠,视线越过了老张,越过了赵猛,越过了凝固的毒雾残渣,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林玥病房的观察窗上。他看到了她空洞睁开的眼睛,看到了她脸颊上凝固的金色血泪,看到了她身体那种非自然的僵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没有眼泪。只有嘴角,一丝新的、带着淡金色荧光的血线,无声地蜿蜒而下。
“默…”老张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他想上前,脚步却像灌了铅。
陈默的目光没有移动。他死死地盯着玻璃后的林玥,仿佛要将她的样子,连同那份死寂,一起刻进自己同样死去的灵魂里。他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背上烙印着淡金色纹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皮肤下,那几道黯淡下去的纹路,如同感应到了某种绝望的共鸣,竟再次开始极其微弱地搏动起来,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淡金色的微光。
就在这时——
“嘀…嘀…嘀…”
一阵轻微、稳定,却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心电监护音,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
声音来源——是吴小雨的病房!
众人猛地扭头看去!
只见连接吴小雨的监护仪屏幕上,原本微弱但平稳的生命体征曲线,突然出现了显著的变化!心率加快!血压上升!血氧饱和度稳步攀升!这变化并非来自复苏的活力,而是一种冰冷的、被精确调控般的提升!更诡异的是,她原本因为深度昏迷而平缓的脑电波,此刻竟然开始出现一种规律的、带着明确节奏的…低频β波!这种波形,通常出现在专注思考或受到某种指令性刺激时!
“小雨丫头?她…她醒了?”赵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不…不对!”小王盯着监测屏幕,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脑波模式…太规律了…像…像是被输入的指令!她的生命体征是被强行‘激活’的!看这里!”他指着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代表脑部深层活动的、极其微弱的信号源标识正在艰难地形成、稳定,标识的代码赫然是:【次级信标 - 接管中】!
接管?!
“她的断臂接口!”秦主任猛地想起什么,失声叫道,“连接过‘花园’的主培养基!里面有‘深根’的原始活性物质!那绿色雾气…可能只是被声波干扰崩解了载体,但核心的…信标朊蛋白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能反向侵入了她的神经系统!她被…被当成了临时的信号节点?!”
仿佛为了印证这恐怖的猜测,病床上,吴小雨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她的嘴唇也极其轻微地翕动起来,幅度很小,却像是在无声地复述着什么。苍白干裂的唇瓣间,一丝极其细微的、同样闪烁着淡金色光泽的血丝,缓缓渗出。
“她在…说什么?!”老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小王颤抖着,将监听设备的灵敏度调到最高。几秒后,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经过设备放大后依旧模糊却足以辨识的电子合成音,断断续续地从吴小雨的唇形和微弱的喉部震动中模拟出来:
“…替代…品…活性…通道…稳定…坐标…确认…深根…呼唤…园丁…回归…”
深根呼唤园丁回归!
吴小雨,这个刚刚从地狱边缘被拉回来的女孩,她的身体,她的声音,竟然成了“深根”系统传递信息的活体扩音器!她在呼唤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园丁长”!而“替代品”和“活性通道”,指向的正是刚刚苏醒、手背烙印着淡金色纹路的陈默!
陈默灰暗死寂的瞳孔,在听到“替代品”三个字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看林玥,而是死死盯住了吴小雨病房的方向。那只颤抖的、烙印着纹路的手,骤然攥紧!手背上淡金色的光芒瞬间变得明亮、灼热!一股无形的、狂暴的意念,混合着滔天的痛苦和冰冷的杀意,顺着他体内那条被绿色液体强行打通、又被“深根”系统觊觎的“活性通道”,如同失控的洪流,狠狠撞向吴小雨的方向!
“呃——!”吴小雨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弹动了一下!原本规律的低频β波瞬间被打乱,屏幕上【次级信标 - 接管中】的信号标识疯狂闪烁,变得极其不稳定!她唇间渗出的淡金色血丝更多了,无声的唇语也变得混乱、破碎。
两个被“深根”系统标记的个体,一个是被动接收指令的容器,一个是充满抗拒的“预备品”,通过那看不见的神经信标网络,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对抗!空气仿佛都被这无形的交锋扭曲,发出低沉的嗡鸣。
“陈默!停下!你会毁了她!”老张扑到陈默床边,试图按住他那只散发着不祥光芒的手。
陈默猛地甩开老张的手!力量大得惊人!他的眼神依旧死寂,但那死寂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穿透墙壁,仿佛要刺破虚空,锁定那个隐藏在“深根”之后的“园丁长”。手背上淡金色的纹路如同熔化的金液,光芒越来越盛,甚至开始发出轻微的、如同静电般的“噼啪”声。
“够了!”秦主任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指向陈默和吴小雨的病房,“最高等级神经抑制药物!物理隔离!立刻!切断所有可能的信号传递路径!快!”
医护们如梦初醒,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冲进病房。冰冷的针剂注入陈默的静脉,强效的镇静药物迅速压制着他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淡金色的光芒不甘地闪烁了几下,最终缓缓黯淡下去。陈默眼中冰冷的火焰被强行浇灭,重新被一片更深的灰暗死寂覆盖,身体软倒下去,再次陷入药物强制下的昏迷。手背上搏动的纹路也沉寂下去,只留下几道黯淡的、如同陈旧疤痕般的金色痕迹。
另一边,吴小雨也被注射了强效镇静剂。她身体的弹动停止,混乱的脑波逐渐平息,【次级信标】的信号标识彻底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噩梦。只有唇边那抹未干的淡金色血痕,无声地诉说着发生过的恐怖。
走廊里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医护人员压抑的喘息和仪器单调的声响。劫后余生?不,是更深重的绝望。林玥的脑死亡己成定局,陈默被标记为“替代品”,吴小雨成了不稳定的信号中转站。“深根”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己经深深扎根在他们中间。
老张抹了一把脸,抹到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弯下腰,用戴着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捡起了地上那个掉在毒液残渣里的、装有录音带和录音机的铅盒。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地下“零号”手术室的阴寒和赵猛惊悸的体温。
他死死攥着盒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疯狂的冷静。他转向赵猛,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磨出来:
“老赵,你刚才说…手术室里有东西…在看着你们?”
赵猛靠在墙上,沉重的防化服下,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点头,头盔下的眼神充满了未散的惊悸和一种原始的恐惧:“…就在那倒五芒星中间…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团…更深的黑…感觉…感觉它就在那儿…一首…一首都在…”
老张的眼神锐利如刀,他不再看赵猛,而是转向技术组的小王:“刚才吴小雨…‘说’出的坐标!录音里提到的坐标!立刻定位!我要知道那个‘深根’呼唤‘园丁’回归的坐标点在哪里!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昏迷的陈默和林玥,“…动用所有权限!查陈默父亲陈建国!二十年前他死前接触的所有人!尤其是…冷冻库相关的记录!一个字母都别放过!”
冷冻库?!秦主任猛地抬头,看向老张,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了然的恐惧。编号07衍生预备体…父系遗传因子适配性验证通过…难道二十年前陈建国的死亡,不仅仅是为了回收“信标”,更是为了…获取他的遗传物质?!
小王被老张眼中的戾气震慑,立刻扑向终端。
老张低头,看着手中那个冰冷沉重的铅盒。盒子里那盘小小的录音带,仿佛连接着地狱的回声。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飘着冷雨的海东市,声音冰冷得像淬火的刀锋:
“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园丁长’…从坟里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