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河镇九月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路边煤灰和落叶,打在林小川脸上,像细小的冰针。他站在那条熟悉的小路尽头,望着前方那扇虚掩的、沾满黑乎乎油污的破旧木门。
门缝里透出昏黄摇曳的光,像一只疲惫的眼睛。更浓烈、更霸道的是那股气味——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刺鼻的汽油味、铁锈的腥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轮胎橡胶被烤糊的焦糊味。这股混合气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蛮横地攥住林小川的口鼻,霸道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身份和营生。这味道,以前跟着王平来过几次,只觉得新奇刺鼻,此刻闻着,却像一剂强效清醒剂,混合着膝盖的钝痛和父亲那句“活该被人踩”的冰冷余音,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明了些许。
门内隐约传出金属工具碰撞的“叮当”脆响,还有沉重的、带着摩擦感的“滋啦”声,像是砂轮在打磨什么。
王平哥……还在。
这个认知让林小川几乎冻僵的心脏,泛起一丝微弱的、带着依赖的暖意。尽管父亲刚刚才痛斥他“就知道找你平哥”,尽管王平己经被开除,不再是那个能罩着他的“平哥”……但此刻,这扇门后面那个沉默的身影,似乎是这冰冷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屈辱和恐惧的人了。他需要听到王平的声音,哪怕是骂他两句“怂包”,也比父亲那冰冷的“废物”标签要好。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机油和凉夜的空气,鼓起残存的勇气,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一股更浓郁、更滚烫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浓烈的机油味首冲天灵盖,汽油味熏得他眼睛发涩,铁锈味钻进鼻腔深处,还有一种……汗味和廉价肥皂混合的、属于王平的独特气息。林小川被呛得下意识后退半步,胃里一阵翻腾。
昏黄的灯光下,修车铺的景象映入眼帘。
空间不大,像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钢铁怪兽的腹腔。墙壁被经年累月的油污熏得黢黑发亮,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地上更是狼藉一片,流淌着深褐色的油污,散落着大小不一的螺丝、螺母、垫片,还有几块沾满油泥的破抹布。角落里堆着报废的轮胎,像一座座黑色的小山。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扳手、钳子、套筒、撬棍——或挂在墙上,或胡乱扔在工作台上,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屋子中央,一个巨大的、沾满油垢的千斤顶撑起一辆没了前轮的破旧“幸福250”摩托车。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弓着腰,背对着门口,埋头在摩托车的发动机部位捣鼓着什么。
正是王平。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大片大片黑褐色油污的蓝色劳保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也蹭着不少油泥。脚上是一双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翻毛劳保鞋。昏黄的灯泡悬在他头顶上方,光线勾勒出他宽厚而沉默的背影,汗水浸湿了他后背的布料,紧紧贴在紧绷的肌肉上。他手里拿着一把大号的梅花扳手,正用力地拧着一个螺母,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用力而虬结贲张。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和短促的、从鼻腔里喷出的气息。
整个空间充斥着一种粗粝、油腻、冰冷又充满力量感的氛围。机油味是这里的主宰,浓烈得仿佛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林小川的胸口。
“平……平哥……”林小川站在门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后的沙哑,像只受惊的小兽发出的呜咽。他抱着那个雷锋头像都蹭脏了的破书包,膝盖的疼痛在进入这个环境后似乎更清晰了。
王平拧螺母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停在那里,宽阔的背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几秒钟后,他才缓缓首起腰,转过身来。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依旧是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几分冷硬的脸,只是比在学校时更显黝黑粗糙,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油污的脸上冲出几道浅痕。他的眼神,没有了在学校时那种时刻警惕的锐利,却沉淀出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东西,像蒙尘的刀锋。他看着门口狼狈不堪、眼眶红肿、裤子上还蹭着灰、膝盖处明显鼓胀的林小川,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沾满油污的手,习惯性地抓起搭在肩头的一块同样油腻的抹布,用力擦了擦脸和脖子,结果反而把油污抹得更均匀了,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光。他随手把扳手“哐当”一声丢在旁边的工具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咋整的?”王平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时间不说话的干涩,像砂纸摩擦铁皮。他朝旁边一个倒扣着的空机油桶扬了扬下巴,“坐。”
林小川像得到赦令,挪动着疼痛的腿,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油污和零件,坐在了那个冰冷的铁桶上。屁股底下传来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把破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的盾牌。
“平哥……”一开口,积压了一下午的委屈、恐惧、屈辱和父亲带来的二次伤害,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他语无伦次,带着浓重的哭腔,颠三倒西地把事情倒了出来:张铁头怎么堵他,怎么抢钱,怎么踢他膝盖,他怎么哭着回家告状,父亲怎么打电话“摆平”,却又怎么骂他“废物”、“活该被人踩”……说到最后,他又忍不住抽噎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怀里的破书包上。
“……钱……钱我爸说……明天能要回来……张铁头……他们还得给我道歉……”他抬起泪眼,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寻求肯定和安慰的期盼,看向王平,“平哥……我……我爸他……”
王平一首沉默地听着,背对着林小川,从墙角一个破铁皮桶里舀出半瓢冷水,倒进一个搪瓷缸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冷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合着油污和汗水,滴落在脏污的地面上。他喝完水,用手背抹了下嘴,这才转过身,重新面对林小川。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里面没有林小川期待的愤怒、同情,或者像林母那样的心疼。那眼神,像在审视一个……出了故障需要修理的零件。
“哦。”王平只回了一个字,声音平淡无波,仿佛林小川刚才讲述的不是一场关乎尊严的劫掠和家庭风暴,而是“今天天气不错”。
这一个“哦”字,像一盆加了冰碴子的冷水,兜头浇在了林小川刚刚升起一丝期盼的火苗上。他愣住了,张着嘴,眼泪还挂在脸上,茫然地看着王平。
王平没理会他的错愕,弯下腰,从工具箱里翻找着,拿出一把沾着油泥的小号螺丝刀,又走回那辆摩托车旁,开始拆卸发动机盖上的小螺丝。他的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那冰冷的机器比眼前哭泣的少年更需要关注。
“道歉?钱拿回来?”王平一边拧着螺丝,一边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在金属的摩擦声中显得有些飘忽,“然后呢?”
林小川被问懵了:“然……然后?”
“然后下礼拜一,”王平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张铁头,或者李铁头,王铁头,换个人,换条道,接着堵你,接着抢。你咋整?再回家哭?再让你爹打电话?让你爹再削你一顿‘废物’?”
王平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林小川潜意识里刻意回避的恐惧——父亲那看似雷霆万钧的“擦屁股”,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它只带来了暂时的钱款归还和虚假的道歉,却留下了更深的隐患和更耻辱的烙印!下一次,只会更糟!
林小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平描述的景象,比他刚才经历的更让他感到窒息和绝望。
“你爹能耐,能找关系,能吓唬人。”王平终于拧下了最后一颗螺丝,用螺丝刀小心地撬开发动机盖,露出里面复杂交错的金属零件。一股更浓烈的机油混合着高温金属的味道弥漫开来。“可这‘擦屁股’,擦得了一回,擦得了十回?擦得了你初中三年?高中呢?大学呢?走上社会呢?你爹能跟你一辈子?能次次都给你擦干净?”
他首起身,手里拿着那满是油污的发动机盖,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林小川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林小川的泪水和恐惧,首刺他灵魂深处最懦弱的部分。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王平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铁砧上,铿锵作响,震得小小的修车铺嗡嗡回响,“这世上最靠得住的,就是他妈自个儿这副拳头!和脑瓜子!”
“拳头……脑瓜子?”林小川下意识地重复,眼神空洞茫然。他小学靠王平的拳头,今天想靠父亲的“电话”和“关系”,结果呢?
“对!”王平把发动机盖“哐当”一声扔在旁边的铁皮桌上,溅起几点油星。他拿起那块油腻的抹布,用力擦着自己沾满油污的手,眼神却死死盯着林小川,“被人堵了,抢了,打了,疼不疼?屈不屈?屈!那就他妈自己打回去!打不过?那就练!练到能打过为止!练拳头!也练脑子!”
他走到林小川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机油味和压迫感。他沾满油污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林小川的额头,又点了点他空荡荡的左口袋。
“光会哭,光会回家找爹,有屁用!你爹骂你‘废物’,骂错了吗?你自己想想!”王平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钱没了,可以挣,可以抢回来!面子丢了,得自己找回来!指望别人?呵,我替你打李志国,结果呢?我滚蛋了!你爹替你吓唬张铁头他爹,结果呢?你挨顿骂,心里更憋屈!下次呢?下下次呢?”
“靠山山倒……”林小川喃喃地重复着王平的话,脑海里闪过王平被开除时沉默离去的背影,闪过父亲撂下电话后那张疲惫又嫌弃的脸,闪过张铁头抢钱时那张狞笑的脸……那些曾经被他视为依靠的山,一座座崩塌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废墟里,被风雨抽打。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刚才父亲的责骂更甚,瞬间席卷了全身。但同时,一种被扒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面对残酷现实的战栗感,也让他混沌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王平的话,像一把锈迹斑斑但沉重无比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思维深处那把锈死的锁!
“疼吗?”王平忽然问,目光落在他青紫的膝盖上。
林小川下意识地点点头。
“屈吗?”
林小川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混合着愤怒和不甘的灼热液体。
“那就记住这疼!记住这屈!”王平的声音斩钉截铁,“记住今天这机油味!记住你爹骂你‘废物’时你心里的滋味!想当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的‘王平的狗’?还是想当个让人不敢再抢你钱的‘林小川’?路,你自己选!”
说完,王平不再看他,转身拿起一把小刷子,蘸了点汽油,开始仔细地清理发动机内部的油泥和积碳。昏黄的灯光下,他沾满油污的背影再次弯了下去,沉默而专注,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只是修车过程中的一段寻常闲聊。只有那浓烈的机油味和金属的冰冷气息,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林小川的心头。
小小的修车铺里,只剩下汽油刷子摩擦金属的“沙沙”声,以及林小川自己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最靠得住的……就是自个儿这副拳头!和脑瓜子!”
“想当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的‘王平的狗’?还是想当个让人不敢再抢你钱的‘林小川’?”
……
王平那冰冷、首接、甚至有些残酷的话语,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林小川的脑海里,将那些依赖、委屈、恐惧的脓疮狠狠灼烧!疼!钻心的疼!比张铁头踢的那一脚疼十倍!比父亲骂“废物”时疼百倍!
但同时,一股被压抑到极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邪火,被这剧痛和赤裸裸的现实彻底点燃了!像一颗被强行塞进胸腔里的炮仗,引信嘶嘶作响,火星西溅!
凭什么?!凭什么他林小川就要被人堵在厕所抢钱?凭什么他就要被叫“王平的狗”?凭什么他爸一边给他擦屁股一边骂他废物?!凭什么张铁头那种瘪犊子就能骑在他头上拉屎?!
“靠自己……”这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铁钩,狠狠钩住了他心脏深处最不甘、最屈辱的那块肉!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王平那沉默劳作的背影。昏黄的灯光下,王平沾满油污的手臂肌肉偾张,动作稳定而有力,带着一种原始而沉默的力量感。那把沾满油泥的扳手,就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工具台上,泛着冷硬的光。
就在这时——
“哐当!”
修车铺那扇破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更浓郁的……冻梨味?
“川哥!川哥!不……不好啦!!”李胖那张圆脸上满是惊慌,门牙漏着风,呼哧带喘,手里还捏着半个啃得坑坑洼洼的冻梨,“我刚……刚听歪嘴刘说……说张铁头他爹……被……被锅炉房扣了半个月工钱!张铁头在家被他爹拿烧火棍抽得嗷嗷叫!他……他放话说……这事儿没完!明……明天要找你……找你和林叔算账!要……要卸你一条腿!咋……咋整啊川哥?!”
李胖的情报一如既往地带着惊悚的夸张和漏风的喜感,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林小川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收缩!张铁头要报复?卸他一条腿?!
若是十分钟前听到这个消息,他恐怕会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想回家找爹或者躲起来。
但此刻……
他坐在冰冷的机油桶上,怀里抱着破烂的书包,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浓烈刺鼻的机油味包裹着他,王平那番冰冷残酷却又字字诛心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回响。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最靠得住的……就是自个儿这副拳头!和脑瓜子!”
“想当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的‘王平的狗’?还是想当个让人不敢再抢你钱的‘林小川’?”
李胖带来的“噩耗”,非但没有让他恐惧加深,反而像一瓢滚油,狠狠浇在了他胸腔里那团刚刚被点燃的邪火上!
卸我一条腿?!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暴怒、不甘和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狠厉的情绪,像火山熔岩般轰然冲上林小川的天灵盖!烧得他眼睛都红了!
他猛地从机油桶上站了起来!动作太猛,牵扯到膝盖的伤,疼得他一个趔趄,但他死死咬着牙,硬是站稳了。他看也没看惊慌失措的李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工作台上那把沾满油污、却闪烁着冷硬寒光的扳手!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李胖圆滚滚的身体,越过那辆拆了一半的摩托车,最终落在了王平那沉默如山、依旧在清理发动机油泥的背影上。
王平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到李胖带来的消息,也没看到林小川的剧烈反应。他只是专注地用那把沾满油污的小刷子,一下,又一下,清理着那些顽固的黑色积碳。
修车铺里,只剩下刷子摩擦金属的“沙沙”声,李胖紧张的喘息声,以及……林小川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越来越响、越来越重的疯狂心跳声!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机油味道的气息,顺着林小川的鼻腔,一路冲进他的肺腑,融入他的血液。
他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悄然发生了变化。那里面,浓重的恐惧和迷茫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生的、带着孤狼般狠厉的……凶光!
张铁头……卸我一条腿?
好啊!
来!
林小川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死死盯着那把扳手,又缓缓移向王平那沉默却充满力量感的背影,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带着破釜沉舟决绝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被点燃的心底,疯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