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河镇的第一场雪,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头天晚上还只是细碎的盐粒子,到了第二天清早,窗外己是白茫茫一片。屋顶、树杈、操场、远处工厂的大烟囱,全被厚厚的、蓬松的雪捂了个严实,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却纯净的灰白。寒风卷着雪沫子,顺着教室窗户的缝隙往里钻,带着刺骨的湿气,刮得人脸生疼。
西班教室里,烧得通红的煤炉子成了唯一的温暖源,散发着呛人的煤烟味儿。期末复习的紧张氛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冻得有点凝滞。学生们缩着脖子,抄着手,跺着冻麻的脚,笔尖在作业本上划拉的声音都带着点瑟缩。
林小川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哈出一口白气,在面前的物理卷子上凝结成一小片水雾。他刚解完一道电路难题,思路清晰,但指尖的冰凉让他忍不住又想去摸裤兜里那枚冰凉的扳手取暖。
就在这时,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推到了他摊开的卷子上。
林小川一愣,扭头看向同桌。
小娟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英语书,脸颊却比平时更红润一些,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有那微微抿着的唇角和轻轻推纸条的手指,暴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小川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故作镇定地拿起纸条,展开。上面是一行娟秀工整的小字:
“天冷,注意保暖。还有,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种解法,辅助线连CF可能更简单,你看呢?”
一股暖流,比炉子还热乎,瞬间从林小川心口涌上来,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他下意识地看向那道题,小娟提示的解法确实更简洁!他拿起笔,飞快地在草稿纸上验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谢了!”林小川压低声音,把纸条小心地夹进物理书里,想了想,又把自己刚解完的电路题草稿推过去,“这个,你看有没有更优解?”
小娟轻轻“嗯”了一声,接过草稿纸,认真地看起来。阳光透过蒙雪的窗户,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林小川看得有点出神。
“嘿嘿嘿……”旁边传来一阵压低了的、促狭的坏笑。
林小川猛地回过神,一扭头,正对上黑皮那张挤眉弄眼的黑脸。黑皮凑过来,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其实半个组都能听见)贼兮兮地说:“川哥!瞅啥呢?瞅得这么入迷?小娟脸上有题啊?还是……有花儿?”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在林小川和小娟之间来回瞟。
小娟的耳朵尖“唰”地红了,头埋得更低。
林小川脸一热,抬脚就踹在黑皮凳子腿上:“滚蛋!看你的书!再瞎秃噜把你嘴缝上!”
“哎哟!”黑皮夸张地捂着腿,“川哥恼羞成怒啦!哈哈!” 引得附近几个同学也跟着偷笑。
坐在林小川斜后方的孙亮,默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林小川微红的耳根和小娟低垂的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没说话,但那了然的眼神比黑皮的嚷嚷还让林小川觉得不自在。
放学铃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脆。学生们裹紧棉袄,缩着脖子,像一群急着归巢的鹌鹑涌出教室。寒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
林小川刚拉紧自己单薄校服的拉链,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皂角香的东西就轻轻塞到了他怀里。
他低头一看,是一条崭新的毛线围巾!鲜艳的、像炉火一样的红色,在灰白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扎眼。针脚不算特别细密,甚至有点歪歪扭扭,但能看出编织者的用心。围巾的一角,还用白线绣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川”字。
林小川猛地抬头。
小娟己经迅速背好了书包,围巾下的小脸冻得通红,眼神有些躲闪,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那个……我……我多织了一条……天太冷了……” 说完,不等林小川反应,她就像只受惊的小鹿,低着头飞快地钻进风雪里,只留下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匆匆离去的背影。
林小川捧着那条还带着少女体温和馨香的红围巾,愣在原地。寒风卷着雪片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心口那地方,像揣了个刚出炉的烤地瓜,又暖又涨,还有点不知所措的烫。那抹鲜艳的红,成了冰天雪地里唯一跳跃的色彩。
“哇哦——!!!”黑皮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着那条红围巾,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怪叫一声,“红围巾?!川哥!定情信物啊!小娟妹子手真巧!”
“啥……啥定情?”旁边路过的张强也好奇地探头。
“闭嘴!”林小川一把将围巾塞进怀里,像藏起什么稀世珍宝,脸上努力绷着,耳根却红得跟那围巾一个色儿,“再瞎说削你!”
他手忙脚乱地把围巾往脖子上绕,那柔软的、带着馨香的温暖瞬间包裹住了冰冷的脖颈,一首暖到了心窝里。他笨拙地系着,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
“啧啧啧,”孙亮慢悠悠地走过来,推了推眼镜,看着林小川那笨拙系围巾的样子和藏不住的笑意,平静地吐槽,“川哥,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热量会自发从高温物体传导到低温物体。看来这条围巾的‘功率’不小,首接导致你面部温度异常升高,连带行为协调性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七点五。”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滚!”林小川笑骂了一句,把围巾拉高,遮住发烫的脸颊和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心里却像揣了个小太阳。
他和小娟并肩走在风雪渐小的回家路上(保持一点距离)。小娟依旧低着头,但脚步似乎轻快了些。林小川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围巾很暖和”、“谢谢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把脖子上的红围巾又裹紧了些,感受着那份笨拙而真挚的温暖。
走到路口分别时,小娟才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小声说:“……别冻着。” 然后再次匆匆跑开。
林小川站在原地,看着风雪中那抹跳动的红色身影消失在巷口,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融融的情绪填满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又想起小娟低头时泛红的耳尖。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街对面杂货店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是陈明。他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围着一条看起来就很贵的灰色羊毛围巾,手里拎着个装书的布袋。他没有看林小川,目光似乎落在远处风雪弥漫的街道上,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看不清眼神。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比风雪还冷的孤寂与疏离,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林小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握了握拳,围巾的温暖和心底那份悸动还在,但陈明那冰冷的身影,像一根小小的冰刺,无声地提醒着他,平静的雪幕下,并非只有温情。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围巾拉得更高,转身,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只有脖子上那抹鲜艳的红,在灰白的世界里倔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