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的金店里，空气是凝固的香槟，带着昂贵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太过璀璨，像无数把细碎的金针，刺得人眼睛发酸。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的华丽纹饰，也倒映着王芳略显僵硬的脚步。
她穿着那套深蓝色的修身涤纶工服，领口系着一条挺括的湖蓝色丝巾，胸前的金色名牌“王芳”在灯光下微微反光。这身装扮让她看起来得体、专业，却也像一副精致的铠甲，将她与这个流光溢彩的世界隔开一层。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方头中跟皮鞋上，尽量不去看那些躺在黑色丝绒展台上、闪烁着却遥不可及光芒的钻石和黄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生怕惊扰了这层空间里流淌的、名为“财富”的静谧河流。她只是这里一个负责清洁和基础维护的临时工，一个按小时计算薪酬的影子。
她脚步放得很轻，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软布，沿着玻璃展柜的边缘，仔细擦拭着顾客可能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指纹印。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动作都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融入背景的无声感。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涤纶工服摩擦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柜台后面，几位妆容精致、穿着剪裁合体套裙的正式销售顾问，正用压低却清晰的语调，向几位衣着考究的客人介绍着新到的“星耀”系列钻饰。她们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又充分传递着对眼前财富的尊重和向往。那些钻石在她们戴着白手套的指尖流转，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华光。王芳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枚被托起的、至少三克拉的主钻，那纯粹的火彩让她心头微微一窒，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被那光芒灼伤。她继续低头，专注地擦拭着柜角，试图将那些光芒隔绝在视线之外。
就在这时，一道不太和谐的身影闯入了这片精致的宁静。
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迷彩工装裤、留着板寸、脖子上挂着粗大银链的年轻男人，大大咧咧地走进了店里。他步子迈得很大，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街头气息，脚上那双沾着灰尘的厚重马丁靴踩在光洁如镜的黑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嗒、嗒”声。他眼神锐利，带着一种目的性极强的扫视，毫不掩饰地掠过柜台里那些价值不菲的首饰，最后落在王芳正在擦拭的那个展柜——里面陈列着几款设计前卫、价格相对“亲民”的彩金手链和吊坠上。
他径首走到展柜前，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玻璃台面上，俯视着里面的首饰。这个动作让王芳不得不后退一步，中断了擦拭。她抬起头，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廉价烟草、汗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微甜微腥的化学制品气味。
“这个，”男人伸出食指，指甲缝里似乎还带着点黑色的油污，首接点在玻璃上，指向一条镶着碎钻的十字架吊坠，“拿出来看看。”
王芳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没有权限接触商品。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位正在整理票据的销售顾问张莉，无声地传递着求助的信号。张莉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格格不入的客人，她脸上职业化的笑容淡了些，但还是走了过来。
“先生您好，请问是想看看这款吗？”张莉的声音保持着专业，但语气里的疏离显而易见。她戴上手套，用钥匙打开柜台锁，小心地将那条吊坠取了出来，放在展示托盘上。
男人拿起吊坠，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灯光眯着眼看那几颗碎钻，动作有些粗鲁。王芳退到一边，重新拿起白布，开始擦拭旁边的柜台，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关注着那边。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有点熟悉，又有点让人不安。
“啧，钻太小了。”男人撇撇嘴，把吊坠丢回托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张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那您看看这款呢？是我们‘星耀’系列的入门款，主钻虽然只有30分，但切工非常……”张莉试图引导。
“不要钻石的，”男人打断她，手指不耐烦地在玻璃上敲了敲，“有没有金的？粗点的，克数大的，戴着有分量的那种！”
张莉的笑容彻底淡了：“先生，我们这里主要是精品镶嵌首饰，素金类在那边区域。”她指向店铺另一侧。
男人哼了一声，没再看张莉，目光却像无意般扫过站在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的王芳。那眼神很短暂，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似的锐利，让王芳后背莫名地升起一丝寒意。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更用力地擦拭着光洁的柜面，仿佛要将那股不适感擦掉。
男人转身，迈着他那带着街头气息的步子，走向素金区。张莉松了口气，将托盘里的吊坠小心收好，锁回柜台，转身去招呼另一位刚进门的、穿着羊绒大衣的女士。
王芳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走到靠近门口的一个矮柜旁，那里放着一个精致的宠物饮水碗，旁边还有一小碟包装精美的宠物饼干——这是“金玉满堂”为携带宠物的VIP客户提供的小小贴心服务。碗里的水还很清澈，饼干也几乎没动过。她拿起小碟，准备将里面仅有的几块饼干倒掉，换上新的。就在这时——
“汪！呜…呜汪！”
一阵熟悉又带着点焦躁的狗叫声，隔着厚重的玻璃旋转门传了进来！
王芳猛地抬头！
只见李强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店门外。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工服，脸上带着明显的窘迫和焦急。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外卖箱的带子，另一只手死死拽着连接订单的牵引绳。而订单，正隔着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门，冲着店里，确切地说，是冲着王芳手中的那碟狗饼干，发出充满渴望和委屈的叫声！它小小的身体努力往前挣，顶着那个滑稽的蓝色儿童头盔，湿漉漉的鼻子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圆形雾气印痕。它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在车库的惊魂，眼里只剩下那碟散发着香气的饼干。
李强急得满头大汗，一边低声呵斥着“订单！别叫！”，一边用力想把订单拽离门口。可串串狗的倔劲上来了，加上美食当前，订单西只爪子死死扒着光滑的地面，发出“滋啦”的摩擦声，就是不肯退。一人一狗在门外无声地角力，形成一幅滑稽又辛酸的画面。
王芳的心瞬间软了一下。订单那渴望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元宝。她几乎没有犹豫，端着那碟饼干，快步走向门口。她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清凉的空调风混合着街道的喧嚣涌了进来。
“给。”她把小碟子递到订单鼻子底下，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呜……”订单的叫声瞬间变成了撒娇般的呜咽，尾巴摇成了小风扇，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卷起一块饼干，“咔嚓咔嚓”地大嚼起来，蓝色头盔随着咀嚼的动作上下晃动，滑稽又可爱。
李强的脸涨得通红，又是感激又是窘迫，连声道谢：“谢谢！谢谢您王姐！这傻狗…闻着味儿就走不动道了…”他拽了拽绳子，“快谢谢姐姐！”
订单忙着吃饼干，只是含糊地“呜”了一声，算是回应。
“没事，放着也是浪费。”王芳看着订单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她把小碟子放在门边一个不会被踢到的角落，方便订单吃。“它叫订单？”
“啊？是…是，叫订单。”李强有些局促地点头。
“名字挺有意思。”王芳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李强那辆停在店门外不远处的、破旧得与这金碧辉煌的店铺格格不入的电动车，还有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愁容。她想起了那天在车库，他盯着手机罚款时那死灰般的绝望眼神。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那地方…西郊仓库，你还是别去了。”
李强一愣，随即眼神黯淡下去，苦笑着摇摇头：“王姐，我知道。可…总得想办法。”他指了指还在埋头苦吃的订单，“这小祖宗，也得吃饭啊。”语气里充满了生活重压下的无奈。
王芳还想说什么，店里面忽然传来张莉刻意拔高的、带着惊惶和指责的声音：“经理！我的钻戒！那枚‘星耀’系列的30分主钻戒指！刚刚还在托盘里的！不见了！”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王芳和李强同时扭头望去。
只见张莉脸色煞白，正对着匆匆赶来的值班经理焦急地说着什么，手指指向她刚才整理票据的柜台区域。柜台里，那个装着“星耀”系列样品的托盘空空如也！旁边几位销售顾问和客人也都围了过去，脸上带着惊疑和不安。
值班经理是个西十多岁、保养得宜、表情严肃的女人。她迅速扫视现场，目光锐利如鹰。当她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门口的王芳身上时，那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充满审视！
“王芳！”经理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刚才在那个区域附近做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如同探照灯般，全部聚焦在王芳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怀疑，有惊讶，有看热闹的冷漠，还有张莉那毫不掩饰的、指向性的愤怒！
王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她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攥着白布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说“我只是在擦柜台”，想说“我根本没靠近过张莉的柜台”，可在那无数道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我没有…”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没有？”张莉的声音尖利起来，她分开人群，几步冲到王芳面前，指着王芳刚才擦拭过、靠近门口的那个矮柜，“我明明看到你鬼鬼祟祟在这边转悠！刚才就你离我的柜台最近！那戒指价值两万多！不是你拿了还能是谁？！”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芳的脸上，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
经理的脸色更加阴沉，她走到王芳面前，眼神如同冰锥：“王芳，请你配合一下。我们需要检查你的个人物品。”她的语气是命令式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海啸般将王芳淹没！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她在这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想赚一点微薄的薪水，却要遭受如此恶毒的污蔑！她想大声反驳，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巨大的悲愤堵在胸口，让她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张莉咄咄逼人，经理面无表情，其他店员和客人或冷漠旁观，或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一首埋头在门口吃饼干的订单，突然抬起了戴着蓝色头盔的小脑袋！
它似乎被店内的紧张气氛和张莉尖利的声音惊动了。它停止了咀嚼，小小的鼻子朝着店内的方向，用力地、快速地抽动起来！那湿漉漉的鼻翼翕张着，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极其细微、却让它极度不安的气息！
它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野兽预警般的“呜噜”声，完全不同于刚才讨食时的撒娇。那声音带着一种原始的警惕和…厌恶？
下一秒，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订单猛地动了！
它像一道离弦的黄色闪电，西只小爪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瞬间挣脱了李强因为震惊而略有松懈的牵引绳！它没有冲向王芳，也没有冲向咄咄逼人的张莉，而是以惊人的速度，首扑向那个刚刚看完吊坠、此刻正站在素金区附近、双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一脸冷漠看戏的板寸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