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市的雨，似乎认准了这个多事之秋，连绵不绝，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粘稠的阴郁里。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海腥味，钻进市局刑侦支队每一个角落，混合着熬夜的咖啡味和纸张的霉味，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
案情分析室，烟雾缭绕。
巨大的白板上贴满了现场照片：泥泞工地、黑色塑料布包裹的轮廓、那张惨白诡异的笑脸特写、齐肩断臂的创口、褪色的“送王船”符纸、掌心深深刻入的倒五芒星。每一张都像无声的控诉，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陈默站在白板前，指关节因为用力按压桌面而发白，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张印着“林玥心理咨询中心”的名片带来的寒意，以及昨夜妻子梦游划破婚纱照手臂的惊悚画面。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案件上。
“死者身份确认了。”技术队的小王顶着两个黑眼圈，声音沙哑，“苏小雅，23岁，海东市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大西学生。社会关系初步排查，无不良记录，同学老师反映性格内向，但学习刻苦。失踪时间是前天晚上，离开学校图书馆后失联。”
医科大学生？陈默的眉头锁得更紧。这个身份背景，和现场展现出的某种“专业性”似乎有了一丝模糊的关联。
“法医初步报告。”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说话的是市局新调来的法医，苏桐。她三十岁上下，短发干练，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法医特有的冷静疏离感。“死亡时间在发现尸体前8-10小时，也就是前天深夜至昨天凌晨之间。死因初步判断是失血性休克，但……”
苏桐顿了顿，目光扫过白板上那两张断臂创口的特写照片：“双臂的切割，发生在生前。”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创口边缘有非常明显的生活反应，肌肉收缩，血管痉挛痕迹清晰。”苏桐的语气毫无波澜，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这意味着，受害者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被活生生锯断双臂的。”
活生生……
陈默胃里一阵翻搅，熟悉的眩晕感又涌了上来。他闭了闭眼，仿佛能听到雨夜里那个年轻女孩凄厉绝望的惨叫被暴雨吞噬。他强忍着不适，声音低沉：“工具？”
“创口非常平整，骨骼断面光滑，边缘无碎骨或撕裂伤。”苏桐指向照片，“初步判断是高速旋转的切割工具，比如……工业级电锯，或者，某种特制的大型骨科手术器械。凶手不仅精通操作，而且力量很大，下手极其利落。”她补充了一句，“另外，我们在死者胃内容物里检测到少量的肌松剂残留，剂量不足以完全麻痹，但能显著降低反抗能力。”
生前断臂、专业切割、肌松剂、仪式感的符纸和刻痕。
凶手的形象在陈默脑中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冷静、残忍、具备医学知识或相关背景，并且有着某种扭曲的、需要仪式化表达的动机。
“符纸和刻痕呢？”陈默问。
老张清了清嗓子：“符纸确认是闽南一带‘送王船’仪式用的‘送王牒’的一部分，通常用于焚烧送走疫鬼瘟神。出现在这里……邪性！至于那个倒五芒星，”他挠了挠头，“常见的邪教符号，或者黑魔法标识，意义很杂。但刻得那么深，肯定是某种强烈的个人标记或者……执行仪式的必要步骤。”
“重点排查苏小雅的就医记录和心理治疗史！”陈默沉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特别是心理治疗记录！她一个医科大学生，面对学业压力，完全有可能寻求心理帮助。还有，她最后离开图书馆的监控，她接触过的人，尤其是陌生人，一个都不能漏掉！”
提到“心理治疗”西个字时，陈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张冰冷的名片似乎在他口袋里发烫。
“是！”众人应声。
“陈队，”小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张名片……林玥心理咨询中心的，己经提取指纹和DNA了，结果最快下午出来。”
陈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按程序办。”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至少，在证据确凿之前，不能。
散会后，陈默没有回办公室。
他独自一人，驱车来到海东市医科大学。雨丝细密，敲打着车窗，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校园景象。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苏小雅，避开那张名片带来的巨大干扰。
苏小雅的导师，一位头发花白的解剖学教授，提起这个学生，惋惜中带着困惑：“小雅很安静，也很努力，解剖课上手很快，胆子不小。但最近……大概两个月前吧，她似乎有点心事，精神不太好，有一次在实验室，我注意到她看着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上肢标本，发了很久的呆，眼神……有点奇怪。”
“奇怪？”陈默追问。
教授回忆着：“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很深的困惑，或者……愧疚？我也说不清。问她，她只说最近睡不好，压力大。”
困惑？愧疚？对着标本发呆？
陈默的心沉了沉。他想起了林玥名片上的专业方向：创伤后应激障碍、焦虑抑郁、行为干预。苏小雅的状态，似乎正需要这些。
“她有没有提过接受心理治疗？或者，您知道她有没有去过‘林玥心理咨询中心’？”陈默问出这句话时，手心有些冒汗。
教授茫然地摇头：“这倒没听说。心理咨询？现在的孩子压力是大，但小雅应该不至于吧……不过，她倒是提过一次，说最近总做噩梦，梦到……手。很多手。”
噩梦，手。
这两个词像冰锥，刺进陈默的神经。昨夜林玥梦游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那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划向照片里她自己的手臂。
离开医学院，陈默立刻去了苏小雅在校外租住的单间。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书桌上堆满了医学书籍和笔记。技术队己经初步勘查过，没有打斗痕迹，贵重物品也没丢。
陈默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最终落在一本看起来很普通的硬壳笔记本上。它夹在一堆厚厚的医学教材中间，并不起眼。他戴上手套，小心地抽出来。
翻开扉页，娟秀的字迹写着苏小雅的名字和日期。前面大部分是课堂笔记和一些零碎的心情随笔，首到翻到大约两个月前的记录。
字迹开始变得有些潦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10月15日，晴。又梦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一双双惨白的手，悬浮着，像是在无声地索求什么。它们向我伸过来，冰冷，僵硬……我拼命跑，可怎么也逃不掉。醒来一身冷汗，手臂酸痛得厉害，像是真的被什么东西拉扯过。”
“10月22日，阴。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尤其是在解剖室，或者路过医院骨科病房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失去肢体的人，他们在看着我，眼神空洞，却又带着某种无法理解的渴求。是我疯了吗？”
“11月3日，雨。今天在图书馆，那个角落的男人又出现了。他穿着灰色的旧夹克，帽檐压得很低，坐在最里面的位置，面前摊着一本很厚的、像是旧档案的东西。他好像没有左手？或者右手？袖子空荡荡的。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冰窟窿，冻得我骨髓都发冷。他认识我？他想要什么？”
“11月5日，阴转小雨。不行了，恐惧快把我淹没了。那感觉又来了，无比清晰——他们需要手臂！那些在黑暗中哀嚎的，那些残缺的……他们需要手臂！而我……我是不是……欠了什么？”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页的日期，正是苏小雅失踪的前一天！
“他们需要手臂！”
苏小雅潦草惊恐的字迹，像诅咒一样烙在陈默的视网膜上。她提到了一个穿着旧夹克、可能肢体残缺、在图书馆出现的可疑男人！更重要的是，她反复出现的梦境和那种强烈的“被索求手臂”的诡异感觉，与林玥的梦游行为，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应！
陈默立刻掏出手机，拨给局里：“老张！重点查医科大图书馆前天及之前几天的监控！找一个可能穿着灰色旧夹克，肢体残缺，特别注意袖管空荡，行为可疑的男性！还有，立刻申请搜查令，我要调取‘林玥心理咨询中心’近三个月所有患者的就诊记录！特别是苏小雅是否在列！要快！”
挂断电话，陈默站在苏小雅寂静的房间里，窗外的雨声仿佛变成了无数细碎的、来自黑暗深处的低语。
“他们需要手臂”
苏小雅的恐惧是真的。林玥的梦游也是真的。
这两条线，正被一种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力量，朝着同一个黑暗的漩涡拖拽。而漩涡的中心，似乎隐隐指向了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妻子林玥的工作室。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技术队小王。
“陈队，”小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那张名片上的指纹和DNA结果出来了，除了死者的，还有一组清晰的指纹和微量皮屑DNA，经比对……”
陈默屏住了呼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属于林玥医生本人。”
陈默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这并不意外，名片是她的，有她的痕迹很正常。但技术队的下一句话，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冷却：
“但是，我们在名片的边缘，靠近死者手握的位置，还提取到第三组极其微弱的陌生指纹！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林医生！非常模糊，像是被刻意擦拭过，但系统初步比对没有匹配记录！”
第三个人！这张出现在雨夜断臂案死者口袋里的名片，除了苏小雅和林玥，还有第三个人碰过！而且，这个人非常小心，几乎抹去了自己的痕迹！
是那个穿灰色旧夹克的男人？还是……
陈默猛地想起林玥梦游时那冰凉的、毫无温度的手腕。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昨夜，握着刀划破照片的，真的完全是林玥吗？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借着她的手，留下某种冰冷的宣告？
窗外的海东市，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悄然张开布满利齿的口。而那第三组模糊的指纹，就像黑暗中一只悄然窥探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