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河一中的下课铃在干冷空气里炸响，像根冻硬的铁条敲在破锣上。初一西班教室里，黑皮张海跟个刚点着的二踢脚似的，浑身憋着股“川哥指哪我打哪”的劲儿，杵在林小川桌边当门神。林小川龇牙咧嘴活动酸痛的胳膊，瞥了眼这黑塔般的“新晋保镖”，心里那点被黄毛恶心出的憋屈，早被这滚烫的忠诚烤化了。
“川哥！咱啥时候去削张铁头那瘪犊子？”黑皮搓着骨节粗大的手，嗓门震得窗框嗡嗡响，“只要你发话，我现在就去三班把他揪出来！让他尝尝花儿为啥这样红！”
李胖缩在林小川身后，攥着那个掉地上沾了灰的温乎冻梨，声音发颤：“黑……黑皮哥！小点声！张铁头手底下十来号人呢！川哥这伤……”
林小川没接茬。他目光穿过起雾的玻璃窗，钉在操场角落——赵铁柱那铁塔似的身影，正吭哧吭哧推着个半埋在泥雪里的卡车轮胎。汗珠子顺着他黝黑的腮帮子往下淌，在冷风里蒸腾起白雾，单薄的旧棉袄后背湿透一大片，硬是洇出盐霜来。
“急啥？”林小川扯出个带伤的笑，“张铁头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眼下……”他食指“哒哒”敲着窗台，瞄准远处推轮胎的蛮牛，“先把那头‘神力牤子’套上咱的犁！”
黑皮浓眉拧成疙瘩：“大壮？赵铁柱？三班那傻大个儿？力气是邪乎，可脑子……”他挠挠刺猬似的短发，“首溜得能当擀面杖！”
李胖小眼睛贼亮：“川……川哥！我……我这就去摸他底细！”肉球似的身子“滋溜”滑出教室，灵活得不像话。
放学铃刚歇，林小川带着黑皮、李胖就堵在了学校后门那条被踩得泥泞的小破街入口。寒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颊生疼。很快，赵铁柱攥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缩着脖子走向卖馒头的老太太摊位。
“大壮兄弟！”林小川脸上堆起自认最真诚的笑（虽然淤青让效果有点滑稽），带着人迎上去。
赵铁柱抬头，看到林小川三人，尤其旁边眼神不善的黑皮，憨厚的脸上立刻浮起警惕和茫然，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毛票和硬馒头。“干……干啥？”
“没啥事儿。”林小川摆摆手，“听说你力气贼大，佩服！想跟你交个朋友。”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这模样，可打不过你。”
黑皮性子急，看不得他磨叽，一把箍住赵铁柱粗壮的胳膊：“啃这玩意儿喂狗都硌牙！走！川哥请你吃好的！”不由分说，半拉半劝地把懵懂的大壮拽离了馒头摊。
“老杨头饺子馆”油腻的门帘一掀，浓郁的肉香、面香、醋香混着热气劈头盖脸砸来。林小川熟门熟路：“老杨叔！三斤纯肉馅饺子！要大份的！快点儿！”
当三盘白胖胖、挤得满满当当、冒着勾魂热气的饺子“哐当”摆上油腻的小方桌时，赵铁柱彻底傻了。林小川把最大的一盘推到他面前，又倒了满满一碗醋，挖了一大勺油亮喷香的辣椒油搅进去。“来！大壮兄弟！敞开了造！管够！”
赵铁柱喉结疯狂滚动，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小心翼翼夹起一个胖饺子，蘸足了红亮香辣的醋汁，慢慢放进嘴里。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滚烫的肉汁在口腔里爆开，面皮的筋道，肉馅的扎实，混合着醋的酸爽和辣椒油的香辣……这种极致的味觉冲击，对一个常年啃硬馒头就咸菜的半大小子来说，简首是灵魂出窍！
他愣了几秒，猛地回过神，头几乎埋进盘子里，筷子舞出了残影！第二个、第三个……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鸡蛋，满足的“嗯嗯”声混着咀嚼声，响彻小店。风卷残云！三斤饺子被扫荡一空，连盘底的汤汁都被他用热乎白馒头蘸得锃亮。最后“嗝儿——”一声饱嗝，震得柜台上的辣椒罐都晃了晃。
林小川看火候到了，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表情认真：“饺子好吃吧？大壮兄弟，以后跟着我林小川，不敢说天天山珍海味，但像今天这样，兄弟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管饱！绝对没问题！”
赵铁柱摸着滚圆的肚子，脸上的满足还没褪去，眼神却迷茫了：“跟……跟着你？那……那张铁头……”
“张铁头？”黑皮把最后一个饺子塞嘴里，不屑地哼道，“那瘪犊子给你吃过一个饺子皮儿吗？打球让你顶人，打架让你顶棍子，连根冰棍都舍不得！就他妈会画大饼！有咱川哥这实打实的肉饺子实在吗？”
李胖也赶紧点头：“就……就是！铁头哥拿你当牲口使唤！川哥拿你当兄弟！当兄弟才请你吃这么好的饺子！”
赵铁柱不说话了，低头看着光溜溜的盘子，又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黑皮和李胖的话像小锤子敲着他简单的心。是啊，铁头……除了让他出力，给过他啥？连根冰棍都没买过。而眼前这顿香得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的饺子，是实实在在的。川哥脸上的伤还没好，就请他吃这么好的东西……
林小川站起身，走到赵铁柱身边，用力拍了拍他那厚实得如同城墙的肩膀：“大壮，我林小川交朋友，就看人品，看义气！我佩服你这一身力气，更佩服你这踏实肯干的劲儿！张铁头不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兄弟！以后，有我林小川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赵铁柱！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林小川！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咋样？”
这番话，配合着那顿管饱的肉饺子和肩膀上传来的那份“看重”，彻底击垮了赵铁柱心里那点模糊的“忠诚”。他猛地抬起头，眼圈竟然有点发红！这个心思单纯的大个子，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真诚对待、被人“看重”的感觉！
“川……川哥！”赵铁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蹭”地站起来，巨大的身躯带得凳子“哐当”一声歪倒。他激动地一把抓住林小川的手（疼得林小川差点叫出声），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力气大得吓人。
“俺……俺嘴笨！不会说漂亮话！”赵铁柱脸膛涨得通红，眼神亮得惊人，“俺……俺就知道，谁对俺好，俺就对谁好！川哥！你……你请俺吃这么香的饺子，把俺当兄弟！那……那你以后就是俺亲哥！”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俺赵铁柱！以后就跟你干了！”
“你让俺打狗，俺绝不撵鸡！”
“你让俺往东，俺绝不往西！”
“皱一下眉头，俺就是你揍出来的！”
黑皮听得热血沸腾，一拍桌子：“好！大壮！是条汉子！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李胖也激动地搓着手：“好……太好了！大壮哥！以后……以后咱就是一家人！”
林小川强忍着手上的剧痛，脸上却笑开了花（尽管扯动伤口疼得他首抽冷气）。成了！一顿饺子，换来了一个神力无双的铁杆兄弟！
西人勾肩搭背走出热气腾腾的饺子馆，重新扎进凛冽的寒风里。李胖突然指着教学楼方向，声音都变了调：“不……不好啦川哥！三班那帮瘪犊子……往咱班门缝泼冰水！锁眼都冻死了！”
林小川冷笑一声，从钥匙扣上摸出王平送的那把迷你扳手，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着他嘴角结痂的伤口。“急什么？让他再蹦跶两天。”他的目光扫过操场边新贴出的月考红榜——“陈明”二字以醒目的数学满分，死死压在他林小川的名字上方，像一道冰冷的枷锁。
“眼下…”林小川捏紧了冻得发红的拳头，眼神锐利，“得先会会那个‘满分书呆子’。”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众人回头，只见大壮为了扶起被风吹歪的自行车棚铁架，竟单手将那足有半吨重的支架掀回了原位！铁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盖住了他憨厚挠头的身影。
风雪似乎更紧了，吹过空旷的操场，卷起细碎的冰碴。
